辽南有卧龙,耄耋称寿翁。一百零二岁的刘占鳌老先生,是跨越了三个朝代的金石书画大家。他是我们城市文化的高度,也是我们城市文化的标杆。他为人慈善,他又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先生……
一位资深记者采访我时曾问道,何为金州的文化精神?
我说,谦和。
谦和不仅是人生态度,也是境界,很高的境界。
受命写作辽南乡贤,报社我来写刘占鳌先生,因为是同乡,因为是前辈,因为熟识,伏案思绪,久久难以下笔。眼前浮现的,是先生的音容笑貌,逝去的岁月并不久远,过去的故事其实就在昨天。作为一名晚辈,书写一位长者的人生,而且这位长者并非俗人……
一八九九年五月,先生出生在金州城内东街一户平民家庭。先生名学魁,字占鳌,号半农,斋号:承远庐。先生十一岁入私塾读书,九年寒窗苦读,年少时,受先生王锡芝影响,他对书画产生了浓厚兴趣。后拜宫廷书画家李东园为师,学习篆刻。王锡芝先生为承远庐写斋号,先生天资聪慧,勤奋好学,虽年少而有志向。在文人荟萃的金州城,年轻而有为的刘占鳌已经很有些名气。金州的大贤王永江,著名爱国诗人,著名书画家张之汉等名家都走进过承远庐。王永江亲笔留下诗作,张之汉也亲笔题写了楹联:
“吉金乐石有真好,
校碑读帖无俗情。”
小小的“承远庐”,承载的是一颗年轻的文人心。他随恩师王锡芝拜访过大名鼎鼎的康有为,罗振玉。这为刘占鳌艺术眼界的提升,做了很好的铺垫。他出身虽然并不显赫,往来师友,却尽是鸿儒高士。
上个世纪二十年代,刘占鳌考入长春艺专读书。有人说,刘占鳌是他们那一代书画艺术家唯一科班出身,他拜金石书画家李东园为师,李东园曾经走进过宫廷,做过六品翰林待诏,有了名师的指点,加之本人的悟性,刘占鳌的艺术水平提升得快。他以秦汉为宗师,刻苦认真的孜孜以求。他下刀治印,专注而富有闲情。做出得意之作,便拿去请先生品评。
李东园住在三十里堡,刘占鳌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,骑行三十里,来到李东园的石竹山房,向先生求教。李东园先生有两个弟子,一个名叫张文海[字伯川],另一位就是刘占鳌。张文海去世得早,而刘占鳌却很好地继承了李东园的金石书画艺术。
刘占鳌在艺术上孜孜以求,但他从未忘记家国情怀。在日伪统治时期,金州的爱国文人曹世科组织发起了“益友社”,“益友社”名义上弘扬中华书画艺术,收集整理史地资料,为写县志做准备。其实是文人墨客们反抗日本殖民统治的一种方式。刘占鳌是“益友社”当中的重要成员。他的“承远庐”也成了“益友社”成员们的活动场所。“益友社”的文人墨客们也时常写些反日诗文,刊登出来。后来,“益友社”的活动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,遭到了日本当局的搜查,直到后来的查封。
只要对家乡有益,只要对民众有益的事情,刘占鳌都不遗余力地做自己的奉献,民间的善事,修复古迹,救助贫困,先生家境虽不富裕,他都慷慨解囊。在金州多处古迹的碑记上面,都有刘占鳌的铭记。
上个世纪三十年代,风华正茂的刘占鳌也正是踌躇满志之时,经挚友毕维藩先生介绍,刘占鳌给鲁迅先生写信,他在信中将自己对于木刻与篆刻的理解,诉于先生,以便得到讨教。鲁迅先生也给刘占鳌写来了回信,遗憾的是,这封珍贵的复信,毁于文革期间。
新中国成立以后,刘占鳌迎来了自己的艺术高峰期,一九五二年,先生所作“群鸡图”入选全国第一届美术展览。一九五六年,先生的国画作品“大地回春气象新,山谷幽禽布佳音”荣获全国第二届美展一等奖。人过中年的刘占鳌虽然经历了人生的丧妻之痛,但他没有消沉,用他在金石篆刻,书画艺术上不断取得的新成就,抚慰自己感情的伤痛。鉴于先生的书画造诣,他受聘于大连市群众艺术馆,做书画讲师。正当先生大展抱负之际,一九六一年,先生因为所谓的出身问题,他被下放到金州三里庄监督改造。
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书画巨星突然间失去了,他消逝了,消逝得无影无踪,从此,金州城里的胡同小巷,多了一个挑着粪桶老人。讲述这一段历史,先生的小女儿刘刘永娟无不伤感,她说,别人老人六十岁都要退休养老,而我的老父亲六十岁,却要去劳动改造,而且被监督改造……
命运就是如此残酷,先生走出了承远庐,走到了乡间,干起了最脏最累的活计。
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与先生的接近……文革期间,金州的书法老人王克清偷偷地借给我一本王文治的字帖。
在阎家弄里,我与先生打了一个照面。他盯着我手里拿着的字帖,他赞叹了一句,王梦楼的字好,又是大学问家,难得,好好学吧,小伙子。
后来,我问王先生,这个挑粪的长者是谁?
王先生告诉我,他就是刘占鳌,大名鼎鼎,能书善画,尤精金石……
我记得,先生的面颊,总是浮现着慈善而祥和的微笑。我也很想走近这位长。
有一次,我与金州的书法家张绍先去拜望先生。走进先生居住的小院落,整齐的小院落种植着各种花卉,让我感到惊奇的是,那一盆在北方难得一见的梅花。一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,此时此刻无须言语,这一株梅花,足以窥见主人的品格和心性。借物寄情,他不会消沉。永远也不会忘记,走进他书屋时,刘先生拿出一枝毛笔,他告诉我,这支笔,他整整用了五十年,是用猪鬃破解为毫制成的笔,甚至是好用,他还会继续用上好多年……
先生的生命已经与书画艺术融为一体,他怎么可能放弃。先生知道我的志向是文学创作,他说过这样一段话,无论哪个艺术门类,那个行当,只要努力,即使不能做到极致,也不会枉费自己的一生。
在那动荡的岁月,先生的境遇可想而知。先生的女儿做了点好吃的,总是打发儿子贵立宏给姥爷送去。回首那段往事,贵立宏记得,贫困的日子,为节省开支,妈妈特地买了一把理发推子,给立宏理发,立宏学会了理发,他为姥爷理发。先生让外孙将他的头发推光,外孙还有点下不了手。除了削发明志,先生也是以这种方式,默默地抗争,社会对他的不公正待遇。没留头发,批斗他的人便揪不住,免去头皮之苦。
(刘先生与外孙贵立宏的合影)
在三里庄,有先生的一位老友,名叫王集恩。王集恩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,学习农业。后到仙台,学习建筑。王集恩的家,成了先生放置挑粪工具的地方,中午,王家做饭,也顺便把刘先生带的饷给蒸热了。有时候,刘先生直接带着玉米面,在王家一同起伙。王集恩的先祖是位有功名的人,曾经做过国子监的太学生。王集恩也是个读书人,二位文化老人有着共同的话语,二人也经常彻夜长谈。二人究竟谈些什么内容,外人不得而知,但可以肯定,面对着各式各样的运动,老人一定互相鼓励着活下去。
王恩集先生也很是超脱,虽然留学日本,可他却能在历次运动中平安度过。刘先生能度过那腥风血雨的岁月,他必定有着自己的坚定信念,为了亲人,还有朋友的鼓励,更重要的是他壮志未酬,他在艺术上才刚刚起步,就遭遇了如此这般严酷的*治打击与迫害。
王集恩先生的孙子王志洲、王志光时常回忆起两位老人在一起彻夜长谈的情景。后来,王志光还去拜访过刘先生,刘先生还亲笔为他题写了诗文。王志光为刘先生专门写了文章,一直在网络上流传。
在三里庄十七年的劳动改造,是先生人生的一段修行过程。当年,三里庄民兵连长郝传刚,专门负责监督四类分子劳动改造,不仅是他本人让这位老人的勤劳质朴,为人宽厚感动了,三里庄的许多贫下中农也让先生感动了。
这十七年,先生以其坚韧不拔的精神,感化了许多人。
一九九二年,三里庄人热情地邀请刘先生再到他劳动过的地方看一看,已是九十高龄的刘占鳌又故地重游,他万分感慨,在那血雨腥风的年代,先生与质朴的农民结下了浓厚的友谊。旧地重游,先生在感慨都在心里,十七年,他不知挑了多少担粪水,不知浇灌了多少土地。三里庄的每一寸土里,先生浇灌到泥土里的,不仅仅是粪肥,而是他的汗水和辛酸的泪水。
刘占鳌能够活下来,并且长寿,有人说刘先生因为信佛,是个居士,他不嗜烟酒,也少些杂念,加之长期从事体力劳动,因此才得以高寿。
这些说法都不尽然,刘占鳌的一生经历了很多也遭遇了太多的挫折与不幸。他的结发妻子因病亡故,留下了四个子女。此后,他又娶了两位妻子,也没能陪伴他到老。先生这一生不仅在*治遭受迫害,在感情生活上也很孤独。如果没有他热爱的书画篆刻,他也无法面对这样的生活。
文革结束以后,先生已是耄耋老人,大连市为先生举办了三老画展,金州也为先生举办了篆刻展。
先生委托子和请于植元先生为他重新题写了的“承远庐”牌匾,百废待兴,先生也焕发了艺术青春,《中国书法》,《中国书画报》也相续刊登先生的作品。凭先生的艺术功底,他可以在艺术道路上可以走得更远更高。
都说金州文化土层浓厚,历朝历代,书画大家层出不穷。“承远庐”浴火重生,”承远庐”如同从前,门户大开,鸿儒嘉宾,高朋满座,切磋技艺,交流心德,迎来送往,先生绝非一般的金石书画家,他骨子里具有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情结,将自己的情怀,自己的余热,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书画艺术事业,专心致志地培养书画人才。先生的弟子遍布海内外,金州涌现出来金石书画艺术家数不胜数。在国内书画界引领潮流的,获得各类大奖的,也无法一一列举。
大连市*府到新加坡招商访问,赠送给新加坡李光耀总理的礼物,就是刘先生用鸡血石镌刻的印章。
刘先生对晚辈们也关爱有加。我知道,金州籍的书画家的字也是先生取的,本义先生字子和,绍先先生字继业,傅玮先生字若石……先生也为我取字振声。我们的名字是父母所命,而字却是先生所赐。这份情义,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之中。
据一位名叫於子伟的老金州人回忆,那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情,那时候的於学伟还是个大男孩。因为刘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枣树,调皮的男孩子们经常偷偷地爬到树上去摘枣子吃。刘先生看见后,并不恼火,而是让他们从树上爬下来,他用竹竿子打树上的枣,把枣子打到地上,让孩子们拾着吃。因为这样,不会发生危险。通过这件细微的小事,於学伟对刘先生肃然起敬。他知道,刘先生是一位金石书画家,从一九五八年开始,他就跟着刘先生学习篆刻书画。后来虽然刘先生戴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,於学伟我行我素,忠实地当刘先生的学生。
刘先生的另一个学生名叫李述峰,是先生在文革期间收下的。刘先生虽然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,但仍然有喜欢篆刻书画的年轻走近他。李述峰就是其中的一位。文革时,没有人敢走近刘先生,而李述峰却走进先生的家门,向先生学习篆刻书画艺术。因为白天有繁重的体力劳动等待着刘先生去做,他只能在晚上教授李述峰这样的好学年轻人。正是有了李述峰这样的学生,刘先生也更加自信,更加敢于面对严酷的人生。他知道,中国传统艺术不会灭绝,因为在那样腥风血雨的岁月,仍然有人冒着危险学习传统艺术。
金州古城因为有了刘占鳌,文化土层显得更加厚重。金州籍的中国书协会员,就多达十九人。中国书法家协会命名金州为中国书法之乡,并将中国书协创作基地,设在金州。金州城乡,洋溢着书香墨香,不能不说与先生的苦心培育与耕耘有关。先生的小女儿回忆起这些往事,也十分感慨,先生的弟子曾宪文,留学美国,也时常远隔重洋写信来,向先生讨教篆刻技艺。先生总是不厌其烦,每一次都是写好了教材,怕他还不懂,特地录上音,一同寄到美国去。
金州有一位盲人按摩师刘大富医生,他有三个孩子。因为眼睛看不见,平时刘大富也顾不上教育孩子。听说刘占鳌先生的大名后,他把孩子送到了刘先生这儿,希望刘先生能教他的孩子书画艺术。刘先生没有拒绝,他认真地教授盲人按摩师这三个孩子。费时几年光阴,这三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,刘大富的大儿子刘作胜还留学日本,毕业以后,因为书画造诣高深,刘作胜在日本的一所大学里担任了书法教授,在日本很有影响。刘大富的二儿子刘作*,小时候十分调皮,经刘老的调教,成长的道路也让人惊异,他经营的一家企业,做的有声有色,是当地纳税的大户。刘作胜回国举办个人展览时,刘作胜也不忘去看望对他有恩情的刘先生。
大连印社成立后,为给学生上课,先生撰写了《篆刻心语》,打印出来,分文不取,送给学生。学生向先生讨画讨字,他也从不打拒绝。但先生对子女,要求却是十分严格。先生有三个女儿,他从不教授女儿书画,也不许女儿学书学画。
据先生的老邻居们回忆,当年,先生家的磨盘。邻居们到先生家磨面,先生也是分文不取,邻居们感慨,与先生为邻,乃幸运之事。
改革开放以后,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,一些书画家们都有了自己的润格费。也就是说,书画家们的作品要按尺论价了。当时就是这样的流行风气,也是规矩。但是刘先生却从也没有向任何人收取过润格费。因为这件事,大连的名家于植元先生还特地找过刘先生,像刘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金石书画大家,如果不收取润格费,别的书画家们怎么好收润格费。
听到于植元这样说,刘先生也答应了,以后,他也收取润格。可是,当刘先生遇到了求他写字画画的人时,他照样分文不取。
对此,笔者深有体会,在刘先生九十六岁那年,先生主动要为我刻一枚印章。因为那时候,刘先生已经中风,经过医治,他的右手仍然不利索。我不忍心让先生为我刻章,便婉言谢绝了。
可刘先生说,我右手不好用,我用左手。再说,我可以用大一点的石头,这样刻来会顺当一些。考虑到刘先生的身体健康,我还是没有忍心。虽然是个遗憾,但与先生交往的时候,他给我留下了墨迹,留下的画作,还留下了叮咛。先生的谦和气度,谦和的神韵,至今也在影响着我。
先生九十六岁那年,中央电视台要拍摄一部沿海十四个开放城市的专题片。导演要找一位高寿老人,我想到了先生。记得那一日,天郎气清,先生站在金石滩的大海边,他吟诵了自己的诗作:
金滩水清地静幽,罕见龟石引众游。
礁洞奇景随潮变,遥看大海驰百舟。
先生还专门为金石滩镌刻了两枚图章,一枚是《龟裂石》,一枚是《金石滩》,放大以后,作为雕塑,安放在鳌滩海滩上。后来,也不知是哪个不懂得珍惜艺术的领导,毁掉了这两方印章雕塑。
二年一月,先生的脚步迈过了三个朝代,经历了一个多世纪,脸颊带着祥和的微笑,走完了自己的人生。当这位文化老人驾鹤西去时,热爱书画的人们意识到,失去的不仅是一位良师益友,而是精神的支柱。后人们为先生举办展览,出版书籍,我想,不仅仅是怀念先生,更是传承先生遗留下来这根文脉,继承先生的文化精神。
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先生的老屋要动迁,先生的弟子汪正中先生将老房子的老砖全部买下来了。在以后的几年里,汪先生月月磨砖不止,刻砖不止,几年光阴,他将一部《心经》,镌刻在了先生老屋的老砖上面……
我写刘先生的文章已经发表在《大连日报》上,但总觉得意犹未尽。写这篇文章时,增加了一些内容。我知道,先生喜欢写诗。可惜,没有找到他的诗文。只好摘录一首王家新先生为刘先生所作的一首诗,我觉得写得挺好的,摘录下来,作为结语……
辽南有卧龙,耄耋称寿翁。
笔耕七十载,悟彼翰墨情。
少有出群才,四卷展浑雄。
金石少娇作,书画多古风。
铁笔不释手,丹青萦梦中。
身罹磨难后,霜重色愈浓。
欣喜逢盛世,挥毫颂大同。
吾侪频稽首,前辈寿无穷。
中国作协会员,出版发表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,其中长篇小说《大码头》获得华东六省优秀图书一等奖,并改编为话剧在国家话剧院公演,并获辽宁省五个一工程奖。中篇小说《,记忆红薯》获得了辽宁文学奖,多次获得*府奖项,有中短篇小说被《小说选刊》、《中篇小说选刊》转载。当选“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”,获得“辽宁省最佳写书人”、“全国书香之家”称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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